编者按:当特朗普用商人思维重构地缘政治版图,当第四次产业革命的竞赛将世界压缩成中美对弈的棋盘,我们正站在秩序裂变的十字路口。本文如同一面多棱镜:从格陵兰岛的地缘博弈到乌克兰的分治猜想,从“三分天下”的经济秩序到中美“大交易”的可能性,剥开意识形态的迷雾,揭开利益交换正在重塑国际秩序的本质。 
中国的破局之道,既在于警惕民粹情绪对理性外交的侵蚀,更在于以“内修外拓”激活经济韧性——当美国用“去监管”拥抱技术革命,我们能否在开放与监管之间找到产业创新的平衡点?本文将带您读懂特朗普治下的美国逻辑,解析如何筑牢中国发展的战略定力,在乱局中锚定大国发展的必由之路。
本文内容由郑永年教授在香港中文大学(深圳)举办的“中美关系新格局和国际发展新趋势”讲座的发言内容整理而成,分为上下两篇,本文为下篇,上篇详见《中美之间,不是“谁打败谁”的问题|独思录 x 郑永年》,供读者参考。

 01   特朗普治下的国际秩序重构

 

下一步,怎么做?这就要看美国怎么做?中国怎么做?

 

美国要看特朗普。特朗普的崛起是时势造英雄,是美国民粹主义崛起的产物。特朗普会做什么呢?我分析他是在两条战线上行动:一是重构国际地缘政治秩序,二是重构国际经济秩序。

 

1

 

重构国际地缘政治秩序

 

国际地缘政治秩序层面,特朗普的观点基本上是“三分天下”。他最崇拜的是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奉行扩张主义的美国。所以,在地缘政治上,他说巴拿马运河肯定是美国势力范围,墨西哥湾已经被改成了“美国湾”,加拿大要成为美国的第51州,美国要控制格陵兰岛等等。特朗普提出要买格陵兰,很多人说他是开玩笑的,但我丹麦的朋友告诉我说,丹麦领导人感到了压力,因为他们的理解是美国是真的有这方面意图;并且如果美国真要买格陵兰,丹麦很难抵抗。对加拿大,特朗普不见得一定要使其成为第51个州,但他一定要通过某种经济方式,使其成为美国的“后院”。他要重塑北美自由贸易区,这是确定的。这背后考量的是核心经济利益。他甚至认为可以把加沙地带作为一个房地产项目来开发,借此来解决以巴冲突。把所有事情都简化成为经济利益,这是特朗普“可爱”的地方。

 

2025年5月6日,特朗普在椭圆形办公室称加拿大成为美国第51个州为一个“美好姻缘”,卡尼立即回怼“加拿大永远是非卖品”,特朗普回应说:“永远别说永远不会。”(图源:法新社)

 

世界地缘政治如何发展?这不仅仅取决于特朗普。从目前的情况来说,主要取决于俄乌战争如何结束。我猜想,俄乌战争可能会以“东西德模式”,即东西分治的方式结束,即西方管控一部分,俄罗斯管控一部分。要普京放弃已经占领的东部地区是非常困难的,更不用说克里米亚了。如果美国和西方以承认俄罗斯占有土地为前提来结束战争,那么“东西德模式”就自然形成了。美国自己也和乌克兰签订了能源协定,这不仅仅是一份能源协议,而是美国想以能源协定为抓手,找到其在乌克兰合理存在的理由。如果乌克兰的能源开采受到了威胁,美国可以派兵到乌克兰。法国、德国也分别在和乌克兰讨论能源协定。当然,如果这样,乌克兰这个小国就非常可怜,因为“列强”开始分割它。如果以牺牲乌克兰的主权和领土完整来结束战争,那么二战以后建立在主权独立、领土完整基础之上的世界体系就真的消失了。

 

这样一来,美国对欧洲的影响力就会大增。欧洲现在很不争气,法国总统马克龙说北约“脑死亡”,我觉得整个欧洲都“脑死亡”了。欧洲内部面临创新能力不足的问题。欧洲是第一次和第二次工业革命的发源地,第三次工业革命中欧洲也没有落后,但“第四次产业革命”呢?德国提出的“工业4.0”至今没什么大进展,更不用说互联网和人工智能了。欧洲如果没有创新能力,在国际上就会越发依赖美国。如果俄乌战争以东西德的模式结束,那么,欧洲可能会进一步分化。英国已经脱欧,德国在再军事化,法国怎么办?一个分裂的欧洲有利于美国和俄罗斯的干预。那些把俄罗斯视为威胁的东欧国家会更加依赖美国,而非欧洲。

 

这样,美国在欧洲得到了它的势力范围,俄罗斯也获得了它的势力范围。而尽管中国在经济上已经是一个全球大国,但地缘政治的影响力基本上在亚太地区。

 

2

 

重构国际经贸秩序

 

国际经贸秩序层面,大概率也是“一个世界,三个市场”——一个是以美元为中心的市场,一个是以欧元为中心的市场,一个是以人民币为中心的市场。尽管也可能有其他小中心,但这些小中心会围绕着三大市场转。无论会新产生几个中心,目标都是要实现世界经济的再平衡和稳定。所以,美国财长贝森特说中美之间要形成一个“大交易”(Big Deal)。我个人觉得,这并非不可能。

 

 

 02   特朗普的五大特点

 

怎么来看待这种可能性?客观条件是存在着的。正如前面所讨论的,无论是基于联合国之上的国际秩序,还是美国主导的“自由国际秩序”,都正处于解体过程中。主观层面的情况又是如何呢?这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如何看待特朗普。大家可能都不喜欢特朗普,我也不喜欢,但人们要对特朗普有个客观的评估。他已经是美国总统,我们不能当他不存在,他是真实存在的、各国必须交往的对象。他已经78岁了,很难改变自身想法。那么,特朗普的特点有什么呢?

 

第一,特朗普有强烈的个性。他把经营公司和当总统看成一回事,白宫就像总裁办公室,官员像雇员,不听话就解雇,讲集权和忠诚。

 

第二,很多人说他言而无信,说了话马上就变。但我个人觉得不要用传统政治人物的眼光去看他。他是个商人,能随机应变,及时止损,在他自己看来,这没有什么不好。传统政客即使有错误,也不承认,往往要花很长时间去改变,特朗普可能几个小时就改变了。我们要适应他这种风格。

 

第三,特朗普没有多少意识形态。不像罗斯福那样能超越意识形态与苏联结盟反法西斯,特朗普根本没有太多意识形态,或者对意识形态不感兴趣,他看到的是钱和利益。他也没有什么国际观,但他对本国利益的追求是明确的,什么都用经济账来算。他不为意识形态付钱,不为战争付钱。

 

第四,他是民粹主义者,与传统精英主义作对,看不起一般的美国政客。他崇拜强人,像普京总统等。当然,他也把自己看成强人。

 

第五,不要低估他的能力。他已经把共和党改造成了“特朗普党”,排挤了很多传统共和党人。尽管遇到美国社会的抵制,但他在快速重塑美国“三权分立”的体系,一些人认为特朗普会把美国的“三权分立”改造成“三权合一”体系。权力对人性的影响是普遍和深刻的。美国的议员、大学教授,甚至政府机构和大学科研机构,在特朗普面前都显得软弱无力。

 

所以,很多人在关心特朗普是执政四年还是八年。前段时间有人说他可以学普京的做法,四年后让万斯当选总统,他自己作为副总统的候选人,但万斯当选后再辞职,他就成了总统。现在特朗普表示,他无意再任第三任。但无论他是否再当总统,特朗普的影响力至少会持续八年。民主党处于衰落过程中,需要很长时间恢复元气。共和党年轻一代(大都是80后)掌权还需要一段时间。因此,我们要意识到,我们要面对的是这样的一个特朗普。

2025年4月12日,麻省剑桥有示威者集会,要求哈佛抵抗特朗普政府的要求(图源:路透社)

 

 

 03   中国面临“特朗普机遇”

 

那么中国怎么办?我个人觉得,中国面临着一个“特朗普机遇”。西方所谓的“自由国际秩序”的解体,对中国来说可能是一个好事情。类似二战以后联合国体系下大家共同构建世界秩序的理念非常好,但“自由国际秩序”完全是一个西方中心的概念,充满了冷战思维。“文明冲突论”也是“自由国际秩序”的叙事的一部分。中东的宗教极端化,与“自由国际秩序”的推行有关。小布什当政时期,美国在中东推行美式民主。但一个像阿富汗那样的国家如何接受美国式民主?当中东国家感受到“文明冲突”的压力时,它只能求助于更激进的宗教了。任何国家,包括欧洲和美国本身,世俗化和理性化都需要内部驱动力,不是外力所能强加的。

 

现在,特朗普说不想当盟主了,大家应当支持他。最近,沙特等中东国家与特朗普政府的互动很有意义。至少表明,在特朗普时期,美国不像以前那样在外交中总是把人权和民主挂在嘴边了。特朗普和中东国家只谈钱,这是很重要的变化。访问中东的时候,特朗普直接批评了此前美国政府对中东扮演的“教师爷”的角色。

 

“自由国际秩序”的解体对中国是“绝对的好事”。我们不是反对西方民主,但西方民主不是普世的,每个国家一定要找到符合自己文明、文化、国情的政治形式。“自由国际秩序”这个旧秩序的存在,也是中美关系难以改善的最大障碍。如果像民主党的拜登那样,一上来就把中美关系界定为“民主对抗专制”,那就没法“交易”了,只能对抗。但特朗普不一样,他上来后,并没有把民主作为核心议题。拜登时期每年美国都搞“世界民主峰会”,特朗普至今没搞,我也不认为他会搞。所以,特朗普没有意识形态的包袱。有人说,现在中美之间的交易可能变成“人民币”跟“美元”之间的交易了。意识形态不可以交易,但钱和商品是可以交易的。

 

特朗普的中东之行也表明,他在全球范围内基本上放弃了传统的意识形态输出。今天美国共和党和民主党对华政策具有高度一致性,都是鹰派和强硬派。但需要对美国强硬派内部或者特朗普政府内部做进一步区分,无论是美国内部或者特朗普政府内部也有两派,尽管他们都是强硬派:一派认为这是美国打败中国最后的机会,即“Now or Never”,就是说,如果这次放弃了,以后就永远没有机会了,这一派的态度非常强硬;另一派是以特朗普和副总统万斯为代表的现实主义者派,他们承认中国已经崛起的事实,并且认为中国是打不败的,在这种前提下,他们认为,美国只能公开地跟中国竞争。这次日内瓦能达成协议,表明至少到现在为止,现实主义派占据主导地位。这对中国是有好处的。

 

如果民主党再次上台,那更麻烦了。前国务卿助理坎贝尔(Kurt Campbell)最近在《外交事务》发表文章,提出了诸多美国如何用新的结盟方式来遏制和围堵中国的办法,我把它概括成为“白人大团结”战略:

 

第一圈,是盎格鲁-撒克逊国家(美英澳加新);

第二圈,是欧盟;

第三圈,甚至把俄罗斯都放进去(因为俄罗斯也被视为是白人文明);

第四圈,是像日本这样已经“白人化”的国家。

 

所以,特朗普如果执政八年,对中国未必是坏事。我们必须认识到,无论喜欢与否,特朗普或他代表的力量,是我们未来几年要面对和交往的对象。

 

更重要的是,今天的美国尽管还很强大,但已不再是二战以后那样的强大局面了。二战后美国成为世界领袖,有其运气成分。当时,欧洲国家在二战中互相残杀,已经没有力气构建世界秩序,而其他国家还没发展起来。美国在1890年代成为世界最大经济体,一战后开始介入世界事务,二战后达到顶峰——是欧洲国家邀请美国来当世界领袖的。但今天则很不一样了,哪个国家或地区会主动邀请美国来当领袖?俄罗斯、欧洲、中国都不会。二战后所构建布雷顿森林体系,是英国经济学家凯恩斯和美国财政怀特开的一个会,世界体系就形成了,显得非常容易。今天就很难了。但难有难的好处,中国已经是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在牌局中占有重要位置,很多国家会支持我们,这是有利的国际形势。

2025年2月26日,美国总统特朗普召开其第二任期的首次内阁会议(图源:央视新闻)

 

 

国内形势方面,我们的优势更大。发挥内部优势可以争取更大更多的国际空间。怎么办?

 

1

 

管控国内民粹情绪

 

民粹情绪一定要管控好。有人认为国内民粹主义声音很大,会影响外交。的确有人说一定要打败美国,也有人说中国马上要取代美国了。不过,这些大都是社交媒体的材料。在社交媒体时代,很多人可能是为了追求流量,说些过激的话。但是,我们的确需要管理好民粹情绪。在任何国家,一旦民粹崛起,理性的外交会变得困难起来。我们不能总是骂人家的民主不好。我们不喜欢西方攻击我们用鲜血换来的社会主义制度;同样,西方的民主也是他们流血换来的。对很多西方人来说,民主不仅仅是选举,更是他们的一种生活方式。我们只能说根据自己的国情选择道路,不是要去替代西方的民主。

 

经验地看,如果大家理解了我们的开放所塑造的我们在世界经济秩序里面的地位,那么大家就会有高格局。我们的开放是有格局的。特朗普第一任期开始搞经济民族主义和贸易保护主义的时候,我们的领导人则在各种场合强调中国的开放政策。我们要用开放的高格局看待外在世界。

 

2

 

关注自身经济韧性

 

正如前面所说,美国是富裕的“短缺经济”,而我们是“过剩经济”。在高科技领域美国还在“掐”我们“脖子”,但在中低端技术和产业配套上,我们是产业最齐全的经济体。我们主要是要寻求更大的市场。无论怎么说,“过剩经济”的韧性远比“短缺经济”的要强。

 

3

 

近几年持续主动的经济结构转型

 

我们过去是出口导向,多年来在向内需导向转型。我们必须认识到,美国经济模式走不下去,中国经济模式的可持续也是需要我们关切的。人们普遍认为,美国不能只消费不生产,中国不能只生产不消费。世界经济失衡已经很多年了,07-08年金融危机后大家都在讲,要努力调整经济结构,但效果不佳。世界经济不是抽象的,世界经济失衡就是因为主要国家的经济失衡所导致的。美国失衡严重,我们存在着一定程度的失衡。美国方面一直在说,现在的模式是:“中国人借钱给美国,让美国人买中国货”,这个模式肯定不行。我们当然不是只生产不消费,这些年来,我们在如何提高内需方面下了很大功夫。但是,中国转型为内需社会并不容易,会是一个比较长时间的过程。尽管中国的中产阶级规模超过美国,但就比例来说,还比美国小,美国大概在50%左右,我们在30%左右。消费社会就是中产社会,如果一个社会的中产能达到总人口的60%-70%,那么这个社会的消费才是可持续的。现在,我们还是要通过发展来实现中产的壮大。

 

我个人觉得,中国有能力实现内部经济再平衡,并在这个基础之上,通过和美国等大经济体的合作,实现世界经济再平衡。大家不要小看世界经济不平衡所能导致的结果。历史上很多次世界经济不平衡,最终是以战争的方式来解决的,一战、二战都是这样。现在,特朗普没有意识形态,也不喜欢战争,想用经济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人们应当给他一些肯定。很多美国人甚至是其支持者都意识到,特朗普尽管有他的私心,但如果他真的做到了,给他一些肯定又有什么不好?美国自80年代以来,统计下来几乎每三年里两年都在打仗,但特朗普上任后的第一任期没打仗,希望他也表露出不想打仗的想法。

 

 

图为会谈前,何立峰与贝森特握手,中方代表与美方在英国伦敦开始举行中美经贸磋商机制首次会议。(图源:新华社)

 

 04   破局之道:中美的核心竞争

在“第四次产业革命”

 

接下来,我们一定要认识清楚中美之间竞争的到底是什么这个问题。中美两国谁也打败不了对方,但竞争不可避免。那么,中美两国竞争什么?我认为,最主要的不是以往人们所强调的制度竞争,西方民主现在面临一个十分困难的时期,特朗普政府不再对外推行美国式民主,对其他国家的压力会减轻。尤其是中国,这么多年来,我们的制度已经显示出其优越性来,对很多发展中国家产生着很大的吸引力。所以,中美制度本身竞争并不重要,但对其他国家的影响则存在竞争关系。不过,我们不会向其他国家输出我们的政治制度。中美竞争的关键也不是军事竞争,因为中美都是核大国,不会轻易发生战争,即使在台湾问题上发生了冲突,也只可能是核威慑下的常规战争。

 

我认为,中美的核心竞争在“第四次产业革命”。

 

1

 

“第四次产业革命”的主要模式

 

什么是“第四次产业革命”?有一个流行的公式:(生物工程+人工智能)× 能源=“第四次产业革命”。生物工程关注人的身体健康长寿,人工智能关注人的大脑,而这两者都需要大量的能源。美国方面已经在这方面布局。就“第四次产业革命”而言,世界范围内存在着几种主要的模式。

 

(1)美国模式

 

特朗普上来以后,马斯克推行的改革有两条非常重要:第一是去监管,第二是分权。对互联网和人工智能领域,美国的监管是最少的。在人工智能领域,美国联邦层面还没有任何监管系统。拜登的时候有一个总统行政命令,但特朗普一上来就把它取消了。如果美国“去监管”,而中国、欧洲、印度或者其他国家不“去监管”,那么很多技术都会跑到美国去。分权是指将权力下放给州政府或者地方政府。美国社会的活力从来不是来自于政府,而是来自于资本和企业。总体上看,如果用马克思的语言来讲,美国的经济基础、生产力没有问题,主要是上层建筑和生产关系出了问题。美国在调整,但调整需要革命性的变动。不管如何,就“第四次工业革命”而言,美国已经形成了一个完全以发展为导向的模式。

 

(2)欧洲模式

 

这个模式如果不加以变革,就没有希望。欧洲在互联网、人工智能领域处于落后的地位。我一个欧洲朋友拿到了欧盟一个研究人工智能的项目,我问是研究哪一方面,答说是研究人工智能伦理的,我说欧洲人工智能都还没有发展起来,就去研究人工智能伦理了,这就是欧洲现在这么落后的根源。这种做法就像是小孩还没生下来,就规定小孩一定要长成什么样,结果小孩生都生不下来。

 

(3)“全面开放,有效管理”模式

以亚洲的新加坡和越南为代表。这些国家经济体量较小,很难主导人工智能等技术,但他们通过“全面开放,有效管理”的方法,努力抓住这个发展机遇。无论是新加坡还是越南,政府都允许西方各种社交媒体自由进入。不过,它们的管理也很有效,也没出过大事。

 

(4)中国模式

 

也可以称之为“监管过度,发展不足”。我们并不是不开放,而是有限开放,但管理表现为是无限的。这导致了“监管过度,发展不足”的局面。有很多证据表明,中国因为监管过度,很多技术难以转化成经济活动,经济活动落不了地。大家都注意到我们现在经济增长面临一些问题,比如增长乏力,但同时又很“内卷”。“内卷”就是增量经济太少,而大家都去竞争存量经济。比如说,最近的低空经济。长三角和珠三角的很多地方政府都想搞低空经济,大家一哄而上。低空经济本身并不是新鲜事物,很多其他国家早就有了,只是中国以前政策不允许,现在政府允许了,这一行业就出来了。但低空经济目前的应用场景可能还很少,比如用无人机送个咖啡等,意义并不大。

 

2

 

发展增量经济的有效产业

 

(1)发展私家船

 

我们最近一直在提倡发展私家船。我们能不能把私家船比如游艇产业发展起来呢?我们有那么长的海岸线,从渤海、黄海、东海和南海到印度洋,但我们的游艇产业在哪里?深圳两千多万人口,只有几百条私家船。游艇经济是个巨大的产业。我们国家已经提出了要建设海洋强国,广东省也提了要建海洋强省。但我们理解的海洋大国或者海洋强省比较狭隘,主要集中在海洋资源开采、搞海洋牧场和养鱼养虾等。历史地看,今天的私家船产业还不如明朝强大。明朝的郑和下西洋船队是“国家队”,而东南沿海所谓的“倭寇”其实很多是我们中国人,是浙江和福建一带的渔民,当然也有一部分日本人,这些人开着船到到冲绳、到日本。如果我们十年二十年以后,私家船发展起来了,老百姓开着私家船到东南亚诸国,到非洲,那个时候才会是海洋强国。

 

(2)发展生物医药

 

再比如生物医药。中国以前主要是仿制药,但最近这些年,世界上20%左右的创新药来自中国企业。但我们的创新药产业发展面临三个方面的制约:第一,没有足够的风险投资,因为研制新药需要大量资金;二,审批时间太长,国家药管部门人手少,机构小,忙不过来,专业水平也可能参差不齐,一个新药申请几年都下不来;第三,新药一上市,医保系统压价,价格上不去,企业家没有利润。在这几种因素影响下,新药自然就跑了。去年年底就有两款中国的创新药,被美国公司以几亿美元的价格收购,一到美国,其市场价值变成上千亿。等美国生产出来之后,我们又要用高价买。这是何苦呢?广州、深圳、上海的干细胞治疗,地下市场非常红火,价格也很高,但为什么不能在阳光下光明正大地发展呢?

 

 

康方生物是一家粤港澳大湾区本土培育的生物医药研发型企业,已开发了超过50个拥有自主知识产权的创新候选药物(图源:新华社)

 

(3)发展游戏产业

 

游戏对青少年有影响,老年人也会沉迷游戏,这些都需要管,就是监管。但是,人们不能忘记了,游戏是通往新技术的路径。英伟达为什么能做得那么好?它就是做游戏显卡出身的。游戏产生的数据,对人工智能发展非常重要。美国现在的人工智能技术,已经把人类产生的知识的总和都收集得差不多了,以后要产生新的信息,即所谓的合成数据,例如人跟机器打游戏产生的数据,或者两个AlphaGo互相下棋产生的数据。如果意识到游戏产业对信息生产的重要性,我们对游戏产业过度监管的情况就会改变。

 

(4)互联网开放

 

互联网也不够开放。互联网开放很重要。为什么?因为数据很重要。人工智能需要“喂料”,就是信息。近代以来,大多数好的科学工程论文,都是用英文写的,包括我们中国科学家、工程师的好成果也多用英文发表。所以我们要开放,让这些好的“喂料”进来。即使内部开放也不够。现在很多企业,尤其是在深圳的一些创新企业,因为各种限制,有的已经跑到杭州、成都去了,在国内“打游击战”。也就是说,在这方面,长三角就比珠三角做得好一些。

 

(5)发展人工智能

 

人工智能这一块更是重要。美国硅谷三分之二以上的独角兽科技企业,其创始人是一代或二代移民,很多是华人。中国培养了很多人工智能专家,但很多流失到美国。如果我们自己监管过度,他们找不到足够的发展空间,他们肯定会流失到国外能够找到发展空间的地方。

 

我们值得庆祝的是,从PC互联网时代到移动互联网时代,再到今天的人工智能时代,基本上世界范围内都只集中在中美两家。所以,美国现在非常明确,只要把中国打压下去,它就没有任何竞争对手了。第一、二、三次工业革命是非常分散的,分布在各个国家。在1980年代,美国还受到日本、德国、法国的挑战。今天的“第四次产业革命”则不同,呈现出高度集中的趋势,即主要集中在中美两国。如果把中国打压下去了,美国就可以处于主导甚至垄断地位。所以,今天美国所进行的去监管和分权,是需要我们学习的。实际上,学习你的“敌人”永远不会错。

 

 

 05   开放基础上,

和美国形成一个“大交易”

 

从世界范围看,“第四次工业革命”技术主要集中在中美两国。但在中美两国内部看,也是高度集中的。美国主要有两块,一块是从加州硅谷到德克萨斯的“狭长地带”,美国人称之为“新浮士德文明”地带;另一个是东北角,从波士顿到纽约。中国表面上是三块,实际上也是两块:一块是粤港澳大湾区三大中心城市即香港、深圳、广州(香港人工智能的基础科研能力非常好);另一块是长三角,从苏州、上海到杭州。北京地区统计数字看起来很大,因为高校多,科研院所多,北京的基础科研非常强,但应用方面还是要放到珠三角或长三角。

 

从这个角度来说,深圳、香港非常重要。

 

下一步,除了国内体制机制需要调整和开放,对外交往需要更加的开放。通过这些年的摸索,我们已经形成了比较成熟的三个层面的开放体系:

 

第一个层面是包容性多边主义。比如“一带一路”倡议,非常重要。美国也搞多边主义,但美国是排他性的多边主义,是专门针对第三国的。特朗普上来后不搞这种排他性的“团团伙伙”了。

 

第二个层面是规则、规制、管理和标准的制度性开放。这点与我们很相关,我们可以跟香港的规则规制对接。

第三个层面是自主的单边的开放。

 

这三个层面的开放都非常重要。我个人觉得,我们下一个阶段,最重要的就是在这样的开放环境中跟美国处理好关系。或者说,在开放的基础之上,和美国形成一个“大交易”是可能的。这个“大交易”包括两个部分:

 

1

 

要重塑国际经济秩序

 

美国需要,中国也需要。大家永远不要想中国如何要去打败美国,或者恐惧于美国会打败我们,这些都是幻想,两个国家都不要有这种幻想,而是要实事求是地处理两国的关系。中美之间合作的空间是非常大的,因为中美两国经济之间互补性非常强。要重塑国际经济秩序,美国不像二战以后那样有绝对实力了,如果没有中国的合作,它什么也做不了。同样,如果美国处处给我们使绊子,我们也做不了。基于这一点,这次日内瓦的一些共识非常重要,尤其是建立双方的对话机制。

 

2

 

要考虑解决台湾问题

 

我们还要考虑解决台湾问题。可以利用“特朗普机遇”,他对传统地缘政治不感兴趣,一切都是为了利益交换。我们解决台湾问题,不见得一定要用战争。战争是其中一个选项,并且这个选项的成本是最高的。解决台湾问题,我们有很多选项,比如社会融合、经贸合作、单方面开放等。台湾是跑不掉的,无论它怎么做都跑不掉,但也不能无限期拖延下去。所以,我们要不断争取机会。

 

3

 

在国际层面,实现“开源式的现代化”

 

在国际层面,大国要有大国的责任。我们不像西方那样,自己发达了,就把爬上去的梯子给抽掉了,不让其他国家获得发展权利。我们自己发展起来了,还要帮助其他国家发展。最近我也提出一个新概念,即“开源式的现代化”。我们的现代化经验要开放给其他国家,但不要强加给其他国家,而是允许其他国家来学习、借鉴和修正,找到符合他们自己文明、文化、国情的现代化方式。

 

 

2024年10月24日在俄罗斯喀山拍摄的金砖峰会标识和国旗(图源:新华社)

 

总体一句话,如果要真正成为大国,我们一定要把追求国家利益和追求国际社会的共同利益结合起来。光追求国家利益成不了大国。我们现在有很好的趋势。尤其是像我们这样的大学的角色就很重要。一个大国能不能成为大国,国民的素质很重要。以前东亚“四小龙”时期,台湾是多么的国际化,但现在的台湾人只看着几张选票,毫无国际视野。美国为什么会选出特朗普?就是因为大多数国会议员可能连护照都没有,总觉得美国就是世界,不用去看世界,这样时间久了,国家就落后了。

 

世界每天都在发生变化,并且是很大的变化。我们改革开放成长起来的这一代人,是非常具有国际观的。没有国际观的国民,成不了世界大国的国民。所以,国际化的教育非常重要。我们不希望我们培养出来的都是狭隘的民族主义者或者民粹主义者,而是要培养真正具有国际世界观的,能够支撑一个大国的公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