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按：2024年，特朗普曾在一次公开演讲中高调表态：“我们欢迎留学生，特别是那些成绩最好的。但是他们必须离开——马上离开——学成之后就该回国。”这番话一语激起千层浪，再次将“中国留学生”推上了地缘政治与意识形态的风口浪尖。今年，哈佛大学等多所顶尖高校的中国留学生签证被无故延迟、撤销甚至拒签的事件频频见诸报端，留学梦与“间谍嫌疑”之间的界限，似乎从未如此模糊。
然而，这并不是美国第一次因“国家安全”而怀疑、排斥那些最聪明的外国头脑。七十多年前，钱学森——一位在加州理工和麻省理工都声名卓著的火箭科学家，被当作潜在的“红色威胁”驱逐出境。尽管毫无确凿证据、尽管包括奥本海默在内的顶尖科学家为他鸣不平，美国政府依然将他交还中国。而这个决定，最终促成了中国导弹与航天事业的崛起，甚至间接改变了世界战略格局。
本文作者正是钱学森传记的撰写者，她以冷峻而不失温度的笔触，带领我们重新审视这段历史，并提出一个令人不安的问题：当我们一次次以“安全”为名拒绝世界的才智时，我们究竟是在保护自己，还是在削弱自己？
从钱学森，到今天在哈佛、MIT、普林斯顿实验室中埋头科研的中国学生，这条人才流动的链条从未中断。但如果政治偏见与排外情绪遮蔽了战略理性，美国或将重蹈覆辙，把未来的诺贝尔奖得主、科技革命的领航者，亲手送回了别国的实验室与发射平台。
而对中国而言，钱学森的归国故事也提醒我们：我们是否有足够的制度与文化吸引力，接住那些“被拒绝的天才”？我们是否做好了准备，将他们的智慧真正转化为推动国家进步的力量？这不仅是历史的回声，更是时代的课题。
哈佛禁招令戳破美国“学术自由”幻象
当自由女神像举不起签证纸，“美国梦”也随之失去道德合法性。5月22日，美国政府宣布撤销哈佛大学“学生与交流访问者项目”（SEVP）认证，禁止其招收国际学生，要求现有约6800名国际生在60天内转学或离境，否则将失去合法身份。此举不仅震惊学界，也在全球留学生群体中引发恐慌。
本次“禁招令”出台正值毕业季，许多学生距离拿到学位仅一步之遥。特朗普政府选择此时出手，声明用词之强硬、政策执行之粗暴，反映出其将高等教育领域纳入党争的意图，进一步撕裂本已高度分裂的美国社会。这一政策也暴露出美国“学术自由”叙事的虚伪——当教育被政治操控，自由就不复存在。
更具针对性的是，5月28日，美国国务院发布声明，宣布将“积极撤销”中国留学生签证，尤其是那些“涉及关键领域”或“与中共有关联”的学生。所谓“关键领域”并无明确定义，留下广泛操作空间，令人不禁联想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一政策直接瞄准中国群体，延续了特朗普政府对中国科技人才的系统性打压。
哈佛事件不仅是一场高校风波，更是美国排外主义与意识形态政治化的集中体现。英国《自然》杂志调查显示，约75%的受访美国科研人员正考虑离开美国。新华社采访中，哈佛学生用“荒谬”“疯狂”形容当前局势。在这场政治风暴中，国际学生成为最无力的牺牲品，而美国，也正在失去其曾引以为傲的软实力根基。
又一波党争：
教育“政治化”与签证“武器化”
哈佛“禁招令”并非孤立事件，而是特朗普政府在美国内部意识形态战场上打出的一记重拳。作为自由派象征的常春藤高校，尤其是哈佛，长期被视作民主党的思想堡垒，其倡导的“多元化政策”（DEI）与“觉醒文化”（Woke）令保守派深恶痛绝。此次禁令，既是对国际学生的打击，更是对民主党盟友的精准施压。表面上是“国家安全”，实则是意识形态清算。
特朗普政府通过削减联邦预算、指控“反犹主义”、公开威胁撤资等手段，逐步将高等教育领域“武器化”，试图夺回话语权。而民主党也迅速反击，将此事转化为政治动员的契机。美联储主席鲍威尔在普林斯顿大学公开表态为高校辩护，加州州长纽森则以此为由，联同此前的关税争议，一并起诉联邦政府，表明两党的角力已全面蔓延至教育议题。
这场风波同样映射出特朗普政府在移民问题上的保守主义本色。从第一任期修建美墨边境墙，到如今第二任期扩大旅行禁令和大规模搜捕无证移民，“反移民”早已成为特朗普迎合MAGA群体的政治工具。6月5日，美国宣布以“国家安全”为由，对12国公民实施全面入境限制，并对7国公民进行部分限制，进一步加剧了对外来者的排斥氛围。
在这种政治背景下，国际学生被有意纳入“移民问题”的叙事结构之中，成为政治动员与舆论操控的牺牲品。尤其是中国学生，更被贴上“潜在威胁”的标签，遭遇“有罪推定”式的打击。这种基于国籍、政治倾向的歧视性政策，不仅违背了“学术自由”的基本原则，也暴露出美国内部在党争与保守主义回潮下的深层裂痕。
值得警惕的是，特朗普将签证政策“武器化”，虽可在短期内迎合选民情绪、转移通胀与经济压力，但从长远看，这种行为无异于自毁软实力根基。在笔者撰写本文时，围绕联邦政府移民执法行动引发的洛杉矶大规模骚乱仍在持续，国民警卫队进驻街头，州长纽森与市长巴斯公开谴责联邦政府。两党对抗已从国会蔓延至街头，内政混乱的加剧，也昭示着一个更深层的问题：一个无法在内部达成共识的美国，正在失去稳定输出其价值观的能力。
“红色恐慌”与“科技冷战”：
跨越七十年的重复剧本背后的真相
七十多年前，当中国留学生在日内瓦会议前后走上国际舞台时，他们中的许多人并未真正受到主办国的欢迎。彼时，刚经历解放战争的中国尚处于制度重构与身份重塑的关键时期，而在冷战的阴影下，中国留学生常被视作“意识形态的风险因子”，难以真正融入西方学术与外交体系。他们被审视、被怀疑，有时甚至被当作某种“东方威胁”的象征性存在。而今，尽管世界早已进入AI与全球互联时代，中国留学生在美国的遭遇似乎并未摆脱上世纪的历史循环。以钱学森不公遭遇为内核的“剧本”正在以新的形式再次上演：签证被撤销、科研被监控、身份遭质疑，甚至被“积极驱逐”。美国，这个曾以包容与多样性自豪的国家，正在用“国家安全”之名，重新编织一张针对中国人才的排斥网。
从表面上看，日内瓦时期的中国留学生面临的是外交冷遇与制度歧视，而当今在美中国留学生所遭遇的是签证限制与学术压制。但从深层逻辑来看，这两者的本质是一致的：都是在地缘政治紧张背景下，西方国家出于“身份焦虑”与“安全恐慌”所采取的排外机制：
一是政治身份的标签化。在日内瓦会议前后，中国留学生往往被西方“默认”为共产党的代言人，哪怕他们只是普通学子；而在今天，“与中共有关联”已成为美国政府打压中国留学生的模糊理由——无论你是物理系博士，还是人文专业硕士，只要落入“关键领域”，都可能被视为潜在威胁。个体身份被政治化，是中美博弈背景下对他者最典型的压迫方式。
二是国家安全的泛化。正如冷战期间的“红色恐慌”最终导致了钱学森的流放，如今的“科技冷战”也正将中国留学生推向边缘。特朗普政府以“国家安全”为名强化对中国学者的技术封锁，但问题在于，安全正在被过度泛化：从导弹科技扩展到基础科研，从真实间谍扩展到普通留学生。这是冷战心态未曾真正终结的明证。
三是战略短视与自我“拆解”。钱学森事件最终成为美国战略史上的重大“反向投资”案例：一个原本可以助力美国太空计划的科学家，被赶回中国，最终成为美国头号竞争者科技体系的奠基人。今天，美国对中国留学生的排斥，是否也在酝酿下一轮“自我削弱”？一个不再吸纳全球人才的美国，是否还能维持其科技领先与文化软实力？
如此，留学生究竟是文明对话的桥梁，还是政治斗争的工具？从詹姆斯奖学金“教育促进和平”的理想主义，到鲁比奥“积极撤销签证”的排外主义，美国似乎彻底背叛了其开放核心价值。钱学森“被驱逐”的遭遇之所以令人唏嘘，不仅因为他才华横溢，更因为他曾是中美之间理想化的桥梁之一。他的赴美留学，正是当年美国精英对“通过教育塑造未来中国”的愿景体现。那是一种文化自信——相信美国自由、民主与现代科学的吸引力足以影响世界。而今天的排斥政策则恰恰反映出一种文化焦虑。当一个国家开始质疑“他者”是否配得上自己的教育系统时，当“美国梦”变成“美国疑”，它其实是在怀疑自身价值的普世性。
钱学森回国，开启了中国现代航天与导弹体系的原点；而他当初被驱逐，则源于美国对“红色幽灵”的恐惧。当下，中国留学生再次成为“被怀疑的群体”，不过是这段历史的另一种回音。美国是否愿意从历史中汲取教训？是否意识到，真正的国家安全，来自于制度的自信与文化的开放，而非壁垒与排斥？当丹·金博尔痛斥驱逐钱学森是“最愚蠢的事”，今日“鲁比奥们”仍在重复愚蠢。区别在于：昔日的美国尚可承受单次失误，今日在多极世界中，系统性排外或将加速其跌落神坛。人才强国的真谛，从来不是囚禁人才，而是让全球英才甘愿为你点亮明灯。
从天才到“间谍”
1950年，美国政府尚未意识到他们掌握着一把赢得冷战的关键钥匙：钱学森——一位才华横溢的中国火箭科学家，早已在航空航天与武器领域引发了深刻变革。在加州理工学院和麻省理工学院的学术殿堂里，他协助破解了喷气推进的难题，并参与研制出了美国第一枚制导弹道导弹。他被授予美国空军上校军衔，参与绝密的“曼哈顿计划”，并被派往德国执行任务。
然而，他的事业却戛然而止。正值事业巅峰时期，有不速之客上门，当着妻子和年幼儿子的面给他戴上了手铐。尽管检察官最终撤销了钱学森“煽动叛乱”和从事“间谍活动”的指控，但美国还是将他驱逐出境——1955年，他被“送回”北京，以换取大约十几名美国战俘。
这一次驱逐所带来的影响是令人震撼的：钱学森回到中国后，立即说服毛泽东让他投身于现代武器体系的建设工作。仅仅十年之内，中国便成功试射了第一枚导弹。到 1980 年，中国就已经具备了将导弹轻而易举投向加州或莫斯科的能力。钱学森不仅被誉为中国导弹和航天事业之父，更开启了推动中国成为超级大国的科技革命。
近期，当特朗普政府无情地将矛头对准外国留学生和研究人员时，笔者脑海中首先想到的就是钱学森的故事（这些年笔者一直在撰写钱学森的传记）。5月28日，美国国务卿鲁比奥进一步施压，宣布美国政府将 “积极撤销” （Aggressively Revoke）中国留学生的签证，包括那些与共产党有关联或在 “关键领域” 学习的中国留学生。如今，美国约有一百万名外国留学生，其中超过二十五万来自中国。钱学森的“被驱逐”应该成为一个重要的警示故事——证明了美国在排外、仇外情绪煽动下的政策失误，最终永远改变了全球力量格局。
与当下情势形成呼应的是，钱学森之所以成为参议员约瑟夫·麦卡锡（Joseph McCarthy）在 “红色恐怖”（Red Scare）狂潮中的攻击对象，仅仅因为他是中国公民和科学家。当他的安全许可被撤销时，他遭受了极大的羞辱。美国为“驱逐”钱学森所付出的代价极为惨痛：不仅错失了在载人航天领域超越苏联的历史机遇，更拱手让给中国一项其最为欠缺且关键的资源——卓越的科技实力——使其有能力挑战美国在亚洲的主导地位。钱学森回国，不仅弥补了这一差距，更为中国带来了世代相传的本土科技突破。时至今日，美国仍需每年花费数十亿美元为太平洋盟国提供一道核保护伞，以防御钱学森所催生的技术成就。
归国与崛起：一场被低估的交换
当被问及美国驱逐钱学森一事时，前海军部长丹·金博尔（Dan Kimball）说：“这是这个国家干过的最愚蠢的事情。”
钱学森来到美国时年仅23岁。当时，他受益于一项奖学金——这项奖学金如今似乎象征着一种早已消逝的理念：通过国际教育交流来传播美国价值观，并促进世界和平。时任美国驻北京代表埃德蒙·詹姆斯（Edmund James）设立了这一基金，将钱学森以及许多像他一样的中国学生能够赴美深造。詹姆斯在给西奥多·罗斯福总统的信中这样写道:“在培养当代中国青年方面取得成功的国家，将是在道德、智力和商业影响力方面，以最少投入获得最大回报的国家。”得益于詹姆斯的远见，到20世纪60年代，中国最杰出的200位科学家中，有四分之三曾在美国接受过教育，其中包括未来的诺贝尔奖得主。
詹姆斯早在1905年写给罗斯福的信中就提及将计划向其呈交一份关于中国留学生的备忘录（图源：美国国会图书馆）
在加州，钱学森与一群年少有为的科学家组建起一个自称为“自杀小队”的研究团队——因为他们早期的一次实验曾引发实验室爆炸，几乎酿成惨剧。在一次工程师年会上，组内两名成员宣布，他们已经研究出一种能够垂直飞行至地球表面上空1000英里的火箭。不久之后，他们有了一个更正式的名字：喷气推进实验室（Jet Propulsion Laboratory）。
1949年，钱学森被选为喷气推进实验室的负责人，而该实验室当时已是日后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NASA）的前身。他不仅试图帮助美国赢得太空竞赛，还曾提出利用火箭推进技术应用于航空运输的设想，使乘客能在不到一小时内从纽约飞抵洛杉矶。
钱学森是间谍吗？他是共产党员吗？在当时，这两方面都没有令人信服的证据，但美国政府是否在意证据也不为人所知。包括曾与钱学森在“曼哈顿计划”中共事的罗伯特·奥本海默（J. Robert Oppenheimer）在内的多位美国国防部高级官员和学界人士都提出了抗议，但均被置若罔闻。在被软禁五年之后，钱学森开始恳求中国政府帮助他逃离美国。
根据现已解密的美国国务院文件显示，在艾森豪威尔政府眼中，钱学森已沦为一枚被严重低估的棋子，最终被作为交换条件送回中国，以换取几名美国飞行员。周恩来总理在谈及这场谈判时曾自豪地表示：“我们赢回了钱学森，光是这一点，这场谈判就值了。”
詹姆斯早在1905年写给罗斯福的信中就提及将计划向其呈交一份关于中国留学生的备忘录（图源：美国国会图书馆）
在加州，钱学森与一群年少有为的科学家组建起一个自称为“自杀小队”的研究团队——因为他们早期的一次实验曾引发实验室爆炸，几乎酿成惨剧。在一次工程师年会上，组内两名成员宣布，他们已经研究出一种能够垂直飞行至地球表面上空1000英里的火箭。不久之后，他们有了一个更正式的名字：喷气推进实验室（Jet Propulsion Laboratory）。
1949年，钱学森被选为喷气推进实验室的负责人，而该实验室当时已是日后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NASA）的前身。他不仅试图帮助美国赢得太空竞赛，还曾提出利用火箭推进技术应用于航空运输的设想，使乘客能在不到一小时内从纽约飞抵洛杉矶。
钱学森是间谍吗？他是共产党员吗？在当时，这两方面都没有令人信服的证据，但美国政府是否在意证据也不为人所知。包括曾与钱学森在“曼哈顿计划”中共事的罗伯特·奥本海默（J. Robert Oppenheimer）在内的多位美国国防部高级官员和学界人士都提出了抗议，但均被置若罔闻。在被软禁五年之后，钱学森开始恳求中国政府帮助他逃离美国。
根据现已解密的美国国务院文件显示，在艾森豪威尔政府眼中，钱学森已沦为一枚被严重低估的棋子，最终被作为交换条件送回中国，以换取几名美国飞行员。周恩来总理在谈及这场谈判时曾自豪地表示：“我们赢回了钱学森，光是这一点，这场谈判就值了。”
“
Dr. Qian's achievements on behalf of China demonstrate the risk of giving up that advantage and the potential dark side of alienating - rather than welcoming - the world's talent. There's always the chance that it will someday be used against us.
”
钱学森为中国所取得的成就，正说明了美国若放弃这一优势、选择排斥而非接纳世界人才将会带来的风险。因为这些才华，终有一天可能会被用来对抗美国。
